2011年5月31日星期二

03

在某片遙遠的土地上,有一個很大、很大的王國。

這個國家的繁榮,同一片大陸上的任一個國家都無法比擬。農地產出最優質的穀物,家畜的肉是最肥美的,每家每戶都能吃到在別處找不到的美味,豐饒得連見識最多的詩人都嘖嘖稱奇。每天太陽自城東升起的時候,城西才剛踏入黃昏,夜裡不眠的商販與從沒停歇的遊園會如繁星般點亮王國,更連晚上都會顯得短暫。

而王國的中央有一座皇宮,裡面住著統治這個國家的女王。


每到一個國家,外面總有商旅朝他靠攏。

「勇士啊!你有帶來值得一看的財寶嗎?」

「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太笨重了,在旅行時不能帶上。」

勇士帶著最鋒利的劍與最堅固的盾,身上的盔甲抵擋得了火龍吐息的高溫。然而除了這些以外甚麼都沒有。

在解放了無數國家的人民之後,經歷十日十夜,勇士終於來到王國的門外。

「勇士啊!這已是你的旅程最後一站了,財寶將不再成為你旅途上的負累。」

帶著馬車的商人殷勤地招待著勇士,為他斟了一杯上佳的醇酒。

「這城裡的女王縱容著最強的軍隊欺壓市民,一切的繁華不過是假象而已。」

「把那些稀世珍寶都帶來吧!我們會為這個國家買來糧食,人民將不會再被壓逼的了!」

「你為人民所做的應該獲得回報,怎麼可能讓他們白白蒙受你的恩惠呢?」


夜裡,勇士踏進點著燈的民舍。

「你們可以招待我嗎?」

「我們不能再多留一個人了,請找旅店吧!」

市民的反應相似得不能再相似。

「我是來解放你們的勇士,你們竟如此對待我!」

勇士的利劍空揮一下,打碎了毫不顯眼的土色瓶子,幾百個金幣隨著碎片嘩啦一聲散落一地。

「把這些都拿去吧!請勿再回頭了!」

帶著滿滿的金幣,勇士到了城中最好的旅店,沿路還隨便的大吃大喝當成晚餐。


早上的太陽比想像中更早的到來,勇士步出旅店,五個穿著鎖子甲的士兵堵在門前。

「昨晚那個強盜就是這傢伙,抓住他!」

勇士不由分說,立即抽出了劍。所有士兵都不敵他高超的劍術,血染紅了發燙的石板地,屍體附近空出了一大片沒人敢踏進的空間。

勇士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紛鬧,直闖他的最後目標。


皇宮有一座最高的塔,在裡面可以看到王國的邊際,伸手就可以摸到雲彩,晚上還會看見月亮就掛在窗邊不遠。

勇士推開塔頂房間的門,裡面只有一個人站在窗前。

「聽說出了一個強盜,打家劫舍還清掉了一個小隊的皇家軍,然後竟然直接殺了進來。」

清冷的女聲面向著房間的黑暗,勇士看不見對方的臉龐,但卻對她就是目標深信不疑。

「我只是不明白,為甚麼你仍要這樣?」

「因為你是萬惡的王。」

「我是說,為甚麼你所眼見的事實仍不能說服你?」

女王朝勇士走近,勇士終於看清了這張有點熟悉的臉。

「我只能是等著被你殺的,不是嗎?如果我沒有跟你相遇,這個故事就永遠不會停止。所以,請你盡快吧,用你喜歡的方式甚麼也好。」


就在勇士的劍刺進女王心臟的一剎,王國再一次分崩離折,一切都完了。

就像不過是將過去重演一樣。

b

經過六小時的睡眠,她回到辦公室中。

坐在皮椅上,揉一揉太陽穴,幾乎不願再睜開眼看桌面上的文件。熱咖啡傳來陣陣香氣,她拿起杯來正欲喝一口,幾響敲門聲像子彈一般要人命的襲來。

從來沒有好好享受一杯咖啡的時間。或者說,辦公室的咖啡不是用作享受的,是用作自願榨取精力貢獻公司用的。

擱在桌上的文件夾又多一個。

她巴不得閉上眼全部簽了。

不,砸碎身後的玻璃,把桌面上所有紙張文件夾電話電腦從三十六樓丟下去。

然而她連幻想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有時她覺得,自己像個教師,房外的全都還是學生而已。

這種想法在充滿爾虞我詐的辦公室來說實在是仁慈得有點過份,但是也實在不無那種教師學生關係的共通點。例如,能力和地位高如她,不是所有決定的原因都可以跟下屬明言,但是任何對他們來說不利或看起來不利的事,都是一條加在她身上的罪名。更可惡的是,學生是被逼著坐牢,外面的不論是實習生還是老員工都是支薪的,卻閒得有空在背後指點下班時間後還留在公司三小時以上的是個女魔頭。

難怪Brian常說讓下屬太團結並不是甚麼好事。

還好公司裡要開除一個人多少比學校開除一名學生容易。表現尚可的還可留三分薄面,貢獻少的、又或者說毫無長進的,不如換掉,也不用總頂著個有教無類的光環。她倒是本著如實報告的原則,不過心思細膩如她,誰是能力不足抑或有心隱暪,她全部一清二楚,這也足夠讓有心混日子的人好受的了。

於是某個經常在上班時間離座往洗手間的員工被開除了。正確來說,他的最大貢獻是促進了公司與馬會之間的資金往來,或許公司最初給他採購員的職銜就有點問題,聽說在某些日子他在公司打電話投注的頻率比聯絡客戶的頻率更高。

當然在某些人眼中這一切都代表無良僱主有意打壓低下階層員工。


作為上司,其實她不喜歡對下屬作太多私人評價。一個人面具之下藏著的東西最好不要知道太多,那根本是個潘朵拉的盒子。但是有些八卦傳到她耳中,實在沒法忘掉。

例如外面那個新人被公司的老鬼們當猴子耍,她一早已經知道,甚至在新人上班的第一天她已經猜到。熱血得不帶腦子的人通常只有兩種下場,神憎鬼厭或者被人利用。

她沒想到的是,老鬼們編故事編得有點離譜了。例如告訴新人,某人被開除掉是她的意思,原因是某人打翻飲料濺濕了她新買的手袋,而某人獨力養活一家三口還非常缺錢交租,這時勢找工作非常不易……

新人聞言,立即說要雪中送炭去,老鬼們為了圓謊只好說沒有那個人的聯絡方法,拖拉半天新人才死了心,但從此她總覺得外面有人正怒瞪著她房門外的名牌。
她在心裡冷笑,不知道要不要叫他去投注站看看,可能他會立即把銀行裡所有存款拿出來救助滿地的破碎家庭。


晚上九點,她半躺在椅子上,身後是萬家燈火。

明天應該還有時間去領身體檢查的報告。她有點介意公司換了一家公司負責員工體檢,現在的似乎沒以前的全面,而且有點說不上來的不對勁。她也沒聽說過身體檢查要作局部麻醉的。

或許是瘀結多了,頸後總是隱隱作痛。醫生已有提過她的生活習慣不健康會造成很多小問題,沒想到這麼快就發作,幾乎就在檢查當天晚上就發現身上的莫名疼痛又多一處。

然後她持續著那種不健康的生活,她也想在可見的將來能夠換一種生活方式,或者期望著所謂維他命丸作得了彌補,哪怕只是一點。

她沒有選擇,或者說,換個選擇需要代價。人在甚麼位置做甚麼事,本來就不容易改變,哪怕是他們所做的可能愚昧不堪,甚至其實只是在傷害別人。當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有多差時,有些人有機會選擇改變,有些人只能抱著明知那是壞的仍不得不做下去的懊惱而已。

在等待升降機的數十秒間,她有想過無知是幸福的這回事。然而這些遙遠得跟辦工大樓格格不入的想法,瞬間就被冰冷的空氣吞噬。

2011年5月4日星期三

02

他在追一隻鹿。追了很久,大概吧。他不覺得累。

他無法想起為甚麼自己會開始追鹿,但他不太願意停下,即使他其實不知道捉到了這樣的一隻普通到他想不起名字--梅花鹿?這樣的鹿有甚麼用處,可是他卻好像有種從心裡燒到頭上的慾望,大概要得到這隻鹿後才可澆熄。

每當他停下來的時候,鹿也會停下來看著他。這是他發覺的其中一點,他的步速不管怎樣加快減慢,鹿和他的距離都是一樣的。

他看著鹿清澈的雙眼,開始有點不知所措,但似乎仍然比任何一個不知為甚麼闖進森林中的都市人平靜。就像那種童話裡看到的森林,頭頂盡被樹葉覆蓋,中間透著幾縷陽光。這片樹蔭甚至令他無法判斷外面有多熱,只知道自己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帶著濕冷。森林裡還有其他動物,例如兔子。

其實除了兔子和那隻鹿以外,沒有其他動物。地上也只有草和蘑菇,頂部是棕色的那種傘菇。他知道對一個森林來說,這樣加起來五個物種(連他自己)實在是少得奇怪,可是森林裡應該有甚麼,其實他說不出來。

每當他分神或者停下來的時候,他總見到身邊有兔子。在森林中所有顏色稍為陰沉一點的東西其實都不顯眼,所以白兔--而不是淡棕色那種野兔,根本就是讓人無法忽略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每次見到的兔子是不是同一隻,反正兔子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只是他在追鹿時眼角餘光看到的兔子位置都不同,說只有一隻兔子又好像有點奇怪。

他懷疑一直以來只是同一隻兔子的原因,是在他每次停下的時候,總有兔子在他身邊,而且用一種他解讀不出的眼神盯著他看,看得他渾身不自在。除了這樣死盯著他看之外倒是沒有其他動作,可能這是隻吃飽睡夠之後仍然跑贏烏龜的兔子,誰知道。

如是這般走走停停,他越發覺得這片森林沒有盡頭。

他對到底過了多久沒有清楚的概念,能夠令他感到不耐煩的話,都不會是十多二十分鐘而已吧--或者說,他不耐煩的原因,是放眼望去森林每種事物都像在自我重覆而已。例如樹,他知道對人來說樹看起來每株都差不多,可是這森林中的樹重覆的程度之高,甚至讓他有衝動記住某道風景,然後看它會不會在幾十步外再度出現。蘑菇好像總是差不多大小的兩個或三個一叢,只在左右距他二十步的樹底下才有可能出現。饒是蘑菇看起來有多像,又或者那隻兔子是不是其實在找個主把牠烤了,他都沒有關心過,反正他眼中只有鹿。

而佔據著他全部的這隻鹿忽然放下了悠閒如與他玩追逐遊戲的步調,以牠的全速向前奔跑。

他卯起勁好不容易才追上了牠的速度,終於看見了森林盡頭,豁然開闊--

一根箭自遠處飛來,插到鹿的身上。鹿抽搐了幾下,最後仍支撐不了自己的身體,躺在草原上,或許是平生第一次徹底地受陽光洗禮。

「皇上好箭法呀!」

「奴才剛才就見到鹿自樹林衝出,肯定是天地有知感受到皇上的龍氣,特意獻上這隻上好的梅花鹿。皇上,此乃大吉之兆呀!」

雖然他不知道他與鹿如果繼續你追我趕下去可以如何結局,但他還是接受不了現在的局面。

他無法接受鹿最後仍然不是他的。

那突然的疾奔,的確像有意衝去死。

衝去死在皇上的一箭之下。

也不要被他碰到。

那算甚麼?

換了片一望無際的草原,太陽照得他視線有點模糊。他蹲下來,一手放在額頭前遮擋。他沒有在找甚麼,但是又有兔子走到了他面前,又再一如既往那樣盯著他,不過這次看起來眼神更強烈了。

有點幽怨,又有點鄙視。

氣憤、失望。

然後牠跑走了。他別過臉,換個姿勢坐到草地上,呼了一口氣。